『伊藤润二』 恐怖漫画黄金年代长大的胆小鬼

在恐怖电影与奇幻电影领域都大放异彩的导演吉勒摩戴托罗，是个不折不扣的宅男。将拜访日本称作「回乡」的墨西哥导演，自然对日本动漫知之甚详。
2019 年，他在推特上转贴了一部日本漫画的内容，称其为「我读过最恐怖的漫画」。是谁能让恐怖界的新大师吓得汗毛竖起？答案只有一个：是伊藤润二的作品《鱼》让戴托罗为之惊艳。这位吓坏全世界的恐怖漫画大师，想必从小就胆子很大，才能画出那些分尸、断头、畸形的画面。残酷的是，事实上，伊藤润二在上国中之前，还不敢晚上一个人上厕所。

▼伊藤润二

采访恐怖漫画家的作品《怪奇漫画道》里，叙述了这有点让大师名号落漆的往事：每天晚上，尿急的伊藤总要姊姊陪伴，走下家中长长漆黑的楼梯到地下室去，但原本应该通往地下室的大门，打开之后却通到户外，而伊藤家的厕所就在那里。对胆小的伊藤来说，这条过长的地下阶梯，与远离主屋的厕所，无疑是一条惊吓之路。厕所离家而建并不稀奇，稀奇的是，伊藤家依着山坡而建，所以地下室其实位在山坡低处。

说起来，伊藤家的构造，实在有点奇妙——更有趣的是，当时还不知道未来自己会成为漫画家的伊藤润二，这点奇妙已经注定成为他作品创意中的起源
要上厕所，就得走下家里长长的阶梯

 

从小胆子其实很小的孩子，为什么会喜欢恐怖漫画？甚至成为恐怖漫画大师？这实在比伊藤家的秘密还要匪夷所思。原因却是来自于「以形补形」：如果很胆小，那就多看恐怖漫画来培养胆量！从伊藤晚上不敢自己上厕所的状况看来，这种乱七八糟的胆量训练法，似乎不太靠谱。但是 1963 年出生的胆小鬼伊藤润二，可说躬逢其盛：在他出生之前一年，恐怖漫画大师楳图一雄的首部连载漫画，还是少女们争夺爱情魔药的恋爱喜剧《浪漫之药》。

▼《浪漫之药》有许多少女为爱苦恼的逗趣演出

 

但是煤图在下一部作品《红蜘蛛》里，马上就放弃原本可以成为少女漫画一方之霸的机会，画起大眼圆睁的少女、与在蜘蛛网上爬行的诡异少女，立刻将 60 年代的日本漫坛，带入了恐怖氛围的新境界。

▼《红蜘蛛》封面一看就不是好惹的

 

楳图一雄爆发般的创作力，让尖叫与闭眼成为当代少年少女们最流行的活动。短短 5 年间，楳图绘制了大量大受欢迎的恐怖作品。他与另一位漫画家古贺新一，连手让日本恐怖漫画的发展，在 60 年代后半奠下了坚固的基石，而在 70 年代迸出异常亮丽的火花。

楳图在 1972 年开始，推出了连载长达 2 年的成熟作品《漂流教室》；而古贺在 1975 年起也推出了他的生涯代表作《エコエコアザラク》，让残忍性格的魔性美少女用咒语杀害坏人（与好人）。在全球进入恐怖电影的 80 年代黄金时期之前，日本已经先进入了充满孩子哀号声的恐怖漫画 70 年代黄金时期。

▼《漂流教室》、《エコエコアザラク》与煤图一雄

 

70 年代最流行的漫画类型是恐怖漫画，而且连其他青少年喜爱的电影或电视作品，也都无一幸免地多少沾染一点恐怖气氛—— 1971 年推出的特摄影集《假面骑士》，有许多现代孩子们会看了做恶梦的猎奇桥段。所以这样说来，对于在 70 年代进入少年阶段的伊藤润二来说，爱上恐怖漫画似乎是理所当然。尽管他没有因此训练出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，但至少还是「又怕又爱看」，小小的伊藤将楳图一雄、古贺新一、与日野日出志等等在 70 年代活跃的恐怖漫画家，视为偶像。

▼日野日出志的特点，角色都有巨大又充满血丝的圆眼珠

喜欢漫画，不代表会成为漫画家。80 年代高校毕业、进入齿科专科学校的伊藤，持续地爱着恐怖漫画——还是以一个读者的身份。而日本恐怖漫画史上的重要转折点、少女恐怖漫画杂志《万圣节》，在 1986 年创刊了。这本杂志创刊号上的副标题，宣誓着其庞大的野心：「为了厌倦单纯快乐的人们（而作）！」

▼《万圣节》漫画杂志

 

读着《万圣节》的伊藤润二，却正正是《万圣节》宣示的客群：从专科毕业的他，成为了每日生活单纯平凡的上班族，而他也的确开始厌倦起身为齿科技师的单调工作，想着自己的人生是否要在这样机械式的重复之中消耗殆尽。而这时，恐怖漫画前来拯救这个内向的害羞孩子：《万圣节》在创刊前的广告里，宣布了将举办新人漫画大赛的消息。而伊藤光是看到这个大赛的名称，便突然涌起了平凡生活中好久不见的热情：《万圣节》将举办「第一届煤图一雄赏」。

▼《富江》

 

伊藤润二因此画出了漫画处女作《富江》参赛，只是小时候喜欢涂鸦的伊藤，从来没想过漫画家会是他一生的志业，即便决定参加煤图一雄赏的选拔，其目的也仅仅是为了「想让煤图老师看到我的漫画」而已。他仍然继续在公司上班，而且没有考虑过未来要成为漫画家，毕竟，伊藤当时的想法很单纯，只是想让偶像看看自己少时起对偶像的爱与崇拜罢了。

《富江》的开头看起来就像煤图那些少女恐怖漫画的开头——一位神秘的校园美少女，在她身边总会发生不可思议的怪事。而《富江》里富江的魅力，会让不论男女老少都陷入迷恋她的疯狂——这与煤图的《浪漫之药》里的一吞下就会相亲相爱的爱情魔药，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伊藤与他的偶像煤图老师

这个不曾想过成为漫画家的年轻人，凭着《富江》达成了他的梦想——他终于见到了煤图一雄。第一届盛大举办的《万圣节》煤图一雄赏，最大奖「煤图赏」从缺、再来的「优秀赏」也从缺、最后赏金仅有 15 万日圆的佳作，颁给了伊藤润二——意味着伊藤是第一届煤图一雄赏的最大赢家。而让他实现梦想的《富江》，最终也成为了伊藤润二毕生的代表作之一。

▼《人头气球》

 

童年时的恶梦，画成了《人头气球》；又怕又爱看恐怖漫画的执拗童年性格，化成了伊藤笔下的怪怪胆小少年双一（而元气满满又喜欢捉弄他的姊姊们，也被画成了开朗的双一兄姊）。伊藤润二的漫画，乍看之下没有煤图一雄或诸星大二郎那种时空跳跃、石破天惊的设定，但是这种从生活之中衍生而出的题材，却更容易令读者更容易落入他的诡异世界中——如同那座家中阴暗的地下阶梯，它会通往哪里呢？会不会在某个无月的夜晚，通向深不见底的地狱呢？为什么我们家会住在这么不一样的房子里呢？为什么姊姊们从来都不害怕呢？

▼常因为细故就想害人的双一，最后都自作自受

国中 3 年级时，班上的同学被车子撞死了。
昨天还见面的同学，如今班上书桌上只剩下其他人慰问的花束，而那张书桌不会再有人使用了——是这样吗？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呢？若无其事地说着「迟到了」然后坐下来呢？看着很快就忘记逝者的同学们，一如往常地打闹嘻笑，伊藤润二不禁好奇，生与死的界线真的就这么干净利落吗？不，也许生与死真的只有一线之隔，在一个迟疑之间，任何生活在平顺世间的人们，都可能瞬间掉进那条非生又非死的隙缝之中。

正如只是与女友到海滩散步的少年，突然看见了会步行的鱼；只是到女友家拜访的少年，遇见了对漩涡过度痴迷的女友父亲；正如在车祸里被撞成七零八落肉块的富江，隔天无事一般地进入教室，说着「不好意思……迟到了……」

▼已死的富江竟然来上课了

许多人好奇，恐怖小说界宗师史蒂芬金是如何想出那么大量的猎奇故事，也许是因为阿金师的童年有着残酷悲惨的遭遇——事实上，史蒂芬金从小家庭正常、双亲健在、也没有沦落到什么阴暗严酷的孤儿院去。不只是他，诡异大导戴维林区也一样，而伊藤润二也如此——早早成婚的伊藤，妻子与母亲感情良好，他连婆媳问题都没有。

事实是，这些创作出人类史上最恐怖故事的创作者们，其实大多过着正常美满的生活，人生里没有让他们能放进作品的惊涛骇浪段落。但是，他们都跟伊藤润二一样，他们强大的好奇心，都窥见了岁月静好里的违和感：那些「正常」的风景，是不是下一秒就会变得「不正常」？
▼小岛秀夫（中）与伊藤夫妻合照

▼ 附带一提，伊藤润二的太太是日本知名的猫 & 妖怪主题插画家「石黑亚矢子」，她的作品近年经常被制作成玩具或印制于设计服饰上。

随着《万圣节》创刊而发表的《富江》，继续活着；《万圣节》在 1995 年休刊了，《富江》还在；日本的恐怖漫画风潮，渐渐被鼓吹努力奋斗友情的少年漫画取代了，而《富江》仍然偶而出刊；如今，宣称要革新串流平台型式的手机专属串流平台「Quibi」推出了，而《富江》将被改编为 Quibi 的独家影集——《富江》诞生时，连串流平台或手机都还没诞生呢。

▼Quibi的《富江》影集将由演出《莎宾娜的颤栗冒险》（Chilling Adventures of Sabrina）的艾德琳鲁道夫主演

 

永远不死的富江，一直在伊藤的笔下继续活着。一个曾经胆小如鼠的孩子，如今让许多大人，听到他的名号就心生恐惧，想想，这也许是我们见过最恐怖的违和感。